针对能源领域的重大热点问题,5月25日,国家能源局发布《中国能源发展报告2009》之后,记者杂志记者对国家发展改革委副主任、国家能源局局长张国宝进行了长达一个小时的独家专访。
采访中,张国宝对能源领域大事小情如数家珍。他时而宛如一位平易近人的长者,旁征博引、娓娓道来;时而语速加快,条分缕析、侃侃而谈。他坐在沙发上始终微笑着,不时辅以铿锵有力的手势,带领记者随着他的叙述穿梭、腾跃。
国际能源进口多元化
记者:5月18日,中俄输油管道中国境内段在黑龙江漠河开工,这是继双方正式签署协议以来,中俄合作项目取得的又一重大进展。据了解,今年以来,多项国际能源合作项目都有新突破。这些结果得益于哪些有利因素?国际能源合作问题还有哪些新的战略考虑?张国宝:从去年下半年以来,特别是今年上半年,中国能源外交密集而有成效。
这些结果的出现得益于几方面因素。第一,改革开放以来,中国经济持续健康发展,中国经济总量在世界上的排名不断提高。特别是在能源领域,中国已经是世界上第二大能源消费国;按照今年BP公司的统计,中国已经是世界第一大能源生产国。在能源领域,中国在世界上的话语权大大增加。
第二,当前全球金融危机从虚拟经济向实体经济蔓延,世界经济增速在减缓,全球因经济放缓对能源的需求逐步下降,使一些能源生产国受到了很大冲击。如原油价格走低对沙特阿拉伯等产油国财政收入影响很大,很多国家当时都是按60美金一桶做的财政预算,但油价跌到过40多美金一桶。
另一方面,前两年世界能源需求旺盛时,能源生产国大量投资能源项目,当很多工程建了一半时,碰到了现在的需求疲软,这些国家想把这些工程继续下去,就需要寻求一些帮助。
第三,各种围绕能源领域的外交角力和各种政治势力的博弈是多层次的。俄乌天然气争端等事件迫使很多国家认识到,能源出口国必须考虑出口的多元化,能源进口国也要讲求进口多元化。中亚地区的产油国过去以出口欧洲市场为主,现在在考虑往东出口。俄罗斯原油除出口欧洲外,也在考虑与远东地区、与中国合作。
而对中国而言,目前中国每年自产原油1.8亿吨,进口1.8亿吨到1.9亿吨,对外依存度过半。且在运输途径上,从陆上进口的原油只有从俄罗斯过来的1000多万吨,加上哈萨克斯坦过来的也不到2000万吨,剩下的都是从海上过来的。所以中国也要考虑能源进口的多元化,既要考虑从海上进口,也要考虑从与中国接壤的国家进行陆上进口。
记者:能源进口多元化战略也是中国能源安全战略的一部分。那么随上述三因素影响的日渐深入,中国的国际能源战略还将做哪些调整?
张国宝:能源进口多元化战略包括两方面内容。它包括进口区域和进口方式的多元化,比如海上和陆上的关系;还包括能源品种进口的多样化,比如过去中国能源进口以原油为主,现在天然气贸易也很好,同时还涉及到了天然气管道的建设。
需要强调的是,过去一说能源进口人们首先想到的是油,并认为中国是煤炭出口国,从其他国家进口的量很少。实际上中国今年上半年煤炭进口量也不少,特别是我们南方的一些地方,出于价格和运费考虑,他们从澳大利亚、越南、印度尼西亚进口煤炭,进口的数量已和中国出口的数量差不多,甚至偶尔比出口数量略多一点。
还有大家不常提到的天然铀进口。中国自产铀约能满足我们70%的需要,30%依靠进口,以前中国从哈萨克斯坦,后来也从澳大利亚进口。这两年我们进口的天然铀数量也不少,今年从乌兹别克斯坦进口了150吨的天然铀,我们和尼日尔、阿尔及利亚等国都在探讨天然铀领域的合作。我这次去哈萨克斯坦参加由中广核集团和哈萨克斯坦原子能公司合资的一个铀矿开业仪式,了解到这个铀矿的年生产量就有1400吨。
中国要进一步进行能源结构调整,增加核电比重,就要一方面增加对国内天然铀的勘探、开发;另一方面,也要加强国际合作,利用两个市场、两种资源。新能源 新政策
记者:那么随着美国、欧洲和日本制订相关的新能源发展规划,这种能源品种进口战略是否显得更为迫切?您在今年3月召开的全国政协会议上提到,如果我们再不能从一个更高的视野审视新能源发展问题,中国又将落后,究竟上述国家的新能源政策对未来世界能源发展会造成什么样的影响?
张国宝:各国把发展新能源看作是一场长期革命,都希望在未来的经济发展中占领科技制高点;也将其看作是应对当前经济危机的重要举措。因此,近期美国、欧洲和日本都制订了相关的新能源发展规划,尤其是美国总统奥巴马上台以后,要拿出1500亿美金来发展新能源,德国甚至说将来新能源领域就业人数要超过汽车领域就业人数。
在前不久召开的全国政协会议上,我提出要重视新能源发展,并举了两个有切肤之痛的例子。本来中国已成为世界第一大彩电大国,但由于其他国家技术进步很快,现在我们又不得不买国外生产的液晶电视了。第二是由于数码相机技术的发明和普及,中国传统胶卷厂衰落。很早的时候我在《科技日报》上也发表过一篇文章:《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这些都是想说明,一种技术革命成功了,整个产业方向都会随之变革。
虽然美国奥巴马政府的新能源政策几年之内会有突破还不好说,技术革命和产业革命会不会很快到来也很难说,但从人类历史发展的脉络来看,技术总会不断进步,偶尔还会超出人们预想。因此上述新政的影响可能是巨大的。比如,一旦用电池的新能源汽车得到广泛普及,生产传统发动机的厂家就面临着关门的危险,炼油厂也会受影响。
记者:那中国怎样保证自己不被落下,甚至在新的竞争领域拿到一张优势门票?中国的《新能源振兴规划》是否包括了一些应变规定?
张国宝:我们首先要有危机意识,在战略上重视它,大家一起研究它、讨论它。如果你认为这个事情很遥远,根本不去考虑它,那就落伍了。
中国确实也在制订《新能源振兴规划》,但这里面有一些问题还需要各方面研究探讨。第一,规划期是着眼于未来两三年,还是更长期一些?我个人认为要着眼一段比较长的时间。此外,什么叫“新能源”现在还无定论。可燃冰等你现在认为不重要的物质也许将来变得十分重要,而一些始终重要的能源,如生物质能,除用于烧水做饭外,我们要研究怎样将其转换成更多形式的能源加以利用。
记者:您今年4月曾在《求是》杂志撰文指出,到2020年,中国核电装机容量将达到中国总装机容量的5%以上,实现这一目标还有哪些需要注意的方面?
张国宝:我们也在考虑对中国的能源结构进行下一步调整。现在中国煤炭发电占比仍然很高,占中国电力总装机容量的78%,发电量的83%,而在那剩下的17%中,核电占的比例很低。现在中国核电只有910万千瓦在运转,占中国总发电量1.9%。
相比之下,国际上这一比例平均在16%左右,有些发达国家比这一比例还要高。中国现在与美国的电力装机容量已越来越接近。但在反应堆上,现在全世界在运转的核反应堆438个,美国就占了104个,中国才11个,法国的电力装机容量比我们小很多,但法国的反应堆是58个。
原来中国做过一个关于核电发展的规划,当时计划到2020年达到投产4000万千瓦,预计占当时总装机容量4%左右。
现在随世界各国更重视气候变暖问题,重视大气排放控制,中国一要节能,二要发展风能、太阳能等可再生能源。而从目前掌握的技术来看,风能、太阳能的能量密度不如核能。一个核电站可达100万千瓦,可是你要搞很多风电站、太阳能电站才能达到此规模。
当然随着人类技术的进步,还会发现新的能源。
记者:风电和太阳能发电在发展新能源规划中将扮演什么角色?
张国宝:中国的风力资源很丰富,风能利用技术也相对成熟。
去年中国风电总装机容量已经超过了1200万千瓦,在世界上排名第四。尤其需要注意的是,中国风电装机是连续3年实现翻番增长,比原来预想得快很多。去年中国风电装机容量新增了600万千瓦,照此下去,中国风电装机容量今、明两年每年至少还可新增600万千瓦,到2010年肯定会超过2000万千瓦,2020年达到1亿千瓦都有可能。
我们这些年利用太阳能发电主要是解决一些偏远地区、大电网到不了的无电地区人口的用电问题,国家为此也下了很大工夫。从2002年到2004年,国家投入47亿元,解决1038个无电乡的供电,这些乡主要分布在西藏、新疆、青海、内蒙、陕西等地区。
我们的太阳能光伏电池生产能力已经超过日本和德国,成为第一大生产国,但制造这种电池的过程是一个耗能过程,所以现在太阳能膜发电技术渐热。
长远来看,太阳能光伏发电在路灯、景观等领域还将持续其优势。而在其他领域,现在中国太阳能供热已达到1.25亿平方米以上,按面积算,我们是世界上最多的,但太阳能热发电我们应用的还是不多,也比较分散,在国际上还有差距。
下游改革
记者:刚才您谈到的是着眼于长远的能源结构调整。目前随着国际金融危机的蔓延,中国实体经济受到冲击,能源需求下降,企业效益下滑,不少企业亏损严重。您怎么看待此刻的电力供需?
张国宝:这个问题问得太好了。我曾提出,现在不仅要送家电下乡,也要送电下乡。金融危机以后,电力需求不像以前那样紧张。今年初到5月中旬,中国电力需求都是负增长,火力发电利用小时数也在下降,电厂的效益受到很大影响。现在城市不说缺电了,反而略微有些供过于求。加上今年电力新增产能释放,和一些违规建设的电厂开始运转,总体来讲,中国电力供需的主要矛盾已经由过去的供不应求,转变为现在一定时期出现的供大于求。
而另一方面,在用电结构上,中国城乡差异很大。相当一部分地区还没有做到同网同价,做到的地区也主要是在生活用电领域。与美国人均3千瓦电相比,中国现在人均只有0.5千瓦,另一方面,我们有些地方电又多了。现在农村人民的生活水平还不够高,当城市电力需求不像以前那样紧张时,为充分利用这部分稍微多出来的电,我认为目前正是送电下乡的好时机。
怎样才能送电下乡?在最近一次国务院常务会议上,温总理让我发言,我说要加大农村电网改造的投入,我刚说到这,温总理打断我的话,他说你讲得对,他已签署文件再加50亿元用于农村电网改造。今年一季度国家在这方面的投入已变成100亿元了。
要保证送电下乡的效果,首先要进一步改造农村电网,把农村不完善的基础设施完善起来,把线损降下来,再把农村过高的电价降下来。
当然改造农村电网不能仅仅依靠国家财政,也要集思广益。
记者:在这个过程中也有一些问题需要解决,比如风电的并网问题,上网电价的制订和调整等等。
张国宝:并网的问题确实存在,另外也有经济问题。
那怎么解决呢?第一,电网公司应该有为偏远地区服务的精神,电网属自然垄断性行业,企业除关注短期利润外,也要着眼长远。第二,要在技术上抓紧研究风力大规模发电后的电网接入问题。第三,电价问题。贵的东西买家少,是客观经济规律。过去风电每度近2元,我认为就是一个花瓶,是给人看的,但是不能大规模应用,后来即使国家补贴做到了,还是实现不了大规模应用。所以说到底还要靠企业自己把成本降下来,比如通过扩大规模降成本。
国家也可以给些政策,比如税收上,火力发电是全额征收,风力发电是减半征收。但税收全免了是不行的,全免了地方就没有支持风电发展的积极性了。所以要从多角度来思考问题,我们鼓励采用招标的办法也是出于这种考虑。
记者:去年底出台的燃油税费和成品油价格改革措施,受到社会各方面的普遍好评,请问今年国家将采取哪些措施继续推进资源性产品价格改革?如何实现国内成品油价格与国际的有效接轨?
张国宝:现在能源价格不归我管(笑)。从建议上,我过去很多文章是倾向于出台燃油税的,实行公平税赋,我也主张国内价格要争取与国际价格接轨。当然国内还有些不同认识,但至少比过去前进了一大步。国家还应该按照市场规律不断寻求改革方向。
在石油储备上,中国的一期储备已经建成并储满油了,现有的储备设施也全储满了。去年我们储油均价是58美元一桶,去年全年油价平均98美元一桶。
记者:您同时也关注过水电价格。在水力发电上,比如怒江项目,我们应如何处理水电发展与生态保护的关系?
张国宝:现在中国水电总装机容量已到了1.7亿千瓦,是世界上水电装机容量最多的国家。仅去年一年新投产的就有2000多万千瓦。
怒江项目确实是一个典型,也是争议最多的一个水电项目。政府还是说要认真地进行研究,允许用更多地时间让大家去讨论,包括对环境的影响、移民问题等,不急于去开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