瓶颈与出路

　　白建华与李琼慧是我最早接触的两位风电专家。前者是国网能源研究院副总经济师兼规划所所长，后者为新能源研究所所长，他们的对话平台，都是世界级的，我的第一堂风电和光伏发电的普及课，是他们两位专场讲授的。

　　尽管我关注国家电网公司久矣，但是采访风电专家尚属首次。那天采访时，李琼慧关于新能源的世界格局大视野，让我精神一振，眼睛一亮。

　　离开时，回荡在我脑际中一段印象最深的话是李琼慧所长说的：“中国的风电自2007年发力，5年时间，我们走过了西方大国15年走过的道路。”

　　这个结论，确实让我很振奋，很自豪，但也将信将疑。

　　后来，我在国家电网公司采访了一圈，北去塞外，登张北坝上，眺望蒙古高原，感受风从漠北吹来，那旋转的大风车，蔚为壮观，确实感受到做一个中国人的骄傲。

　　再西向安西，马踏酒泉唱西风，在当年瓜州政府门前的镇风亭旁，看20千米宽、50千米长的戈壁上，大漠孤烟，遍地皆风机，“陆上三峡”已经颇具规模，千万千瓦装机指日可待。

　　还有，这个夏天，一个风吹草低见牛羊的最美季节，我去看草原，从蒙西锡盟开始，过阿巴嘎旗，入西乌，沿五百里的腰带公路，往蒙东而行，一路见尽风电基地，实地感受了2008年以来，中国是怎样崛起为一个风电大国的。

　　采访完国家电网公司总部和中国电科院新能源研究所的有关人员，我孤坐案前，梳理着这两个月的采访内容。我忽然发现，白建华与李琼慧的那堂风电讲座，的确有不少真知灼见。

　　白建华说，有些人说，我们现在虽然是世界第一风电大国了，但是国外一些先进国家的风电装机在整个电力装机中的比例达到20%，这也是一个极限数字，而中国电力总装机10亿多千瓦，风电装机5300万千瓦左右，仅占到5%，以此认为我们这个世界第一风电大国的含金量不高。我不敢恭维这种观点，白建华摇头道，这只能说明他们对中国风电的资源禀赋和布局不太了解。不能与外国风电大国进行简单对比啊，我国幅员辽阔，八大风电基地大都分布在三北和沿海地区，就其风电区域的细化和消纳来说，蒙东、蒙西、新疆和酒泉，还有吉林的风电装机，能在本地消纳的不足10%，而更多出力则要外送，通过电力高速路送到华北、华中、华东、华南等地区，而丹麦、荷兰、西班牙、德国和美国的风电，都可以在本地消纳，而且附近配置了大量的抽水蓄能和燃气电厂进行调峰，因此，接入电网就远比中国三北风电接入电网安全、可靠。

　　当时，我对白建华这些观点半信半疑，觉得清洁能源应该是最好的能源了，只要大风一吹，太阳光一照，钞票就来了，何乐而不为?这是真正意义上的无限风光在险峰啊!

　　未必!白建华摇摇头说，中国三北地区的风电和光伏如果没有抽水蓄能电站、燃气电厂、储能电池调峰，或者风火打捆送出，风电和光伏的风光无限就会是风光无用，成为一堆垃圾电源。

　　在以后的采访中，对于风电的禀赋以及大电网接纳等问题，国家电网公司科技处副处长姚建国的比喻最为形象。他说，风电和光伏发电的发电峰值和趋向，就像是一个馒头，从晚上九十点开始，风场开始起风，然后越刮越大，发电的曲线也渐次升高，到了夜里两三点钟达到顶点，然后峰值开始渐渐降下来了，到了第二天早晨六七点钟，风力最小，落到了边缘下了，形成了一馒头似的曲线。而光伏发电则是馒头的一个倒置，早晨六七点钟是边缘，随着太阳渐渐升起来，峰值从十二点到一点钟到了高峰阶段，再慢慢下降，到了黄昏时分，逐渐落到了边缘之上。

　　我惊呼：“姚处，这是我这两个月采访以来，听到的关于风电和光伏发电峰值最通俗的说法。”

　　姚建国不露声色，继续他的话题。你知道吗?风电尤其以冬春季节风力最好，而且多在晚上，这时用电负荷是最低的，而光伏则以夏天白天发电为盛，但是一片云彩过来了，一遮，出力马上掉下来，到零。风电和光伏的这种间歇性、波动性和不可控性，说明它的禀赋并不好啊。

　　姚建国的话不无道理。张北风光储输示范工程副总经理徐明就给我讲过一件事情，张北的光伏电站，大白天本来发电挺好，突然从蒙古高原上吹过来一片云，云层遮住了天空，光伏发电量立即从峰值降到了零，如果不是电池储能及时顶上去，就会对电网安全运行造成威胁。

　　甘肃酒泉千万千瓦级风电基地也是如此。2011年夏天的一次低电压穿越，由于大多数风机厂家都没有安装预防设备，结果造成大面积风机脱网，好在青海的水电及时顶了上来，才保住了电网出力和受端频率50赫兹平衡，调度不至于切负荷和解裂电网。

　　这个问题说明了什么?姚建国继续他那通俗易懂的风电话题。他说，电网公司在某种意义上，就是一个物流商，必须从发电厂家那里采购最好的货物——优质的电，送到客户手里。只有买最好的来，客户才会要。从这个意义上讲，间歇性、波动性很大的风光发电，客户会欢迎吗?当然不会。可是，它毕竟是清洁能源啊!因此，国家电网公司对于风电、光伏发电的接纳，将其上升到了一种国家行为，为了更好地服务风光发电入网，在大电网的接纳、控制、削峰填谷、捆绑输送，乃至风机的制造标准上，投入了巨大的经费。光科技处管的这一块，在风电和光伏技术的研究创新上，几十个亿的科研经费投进去了，因此，才有今天这样的风电规模和格局。

　　我们在酒泉千万千瓦级风电基地采访时，大唐昌马第一发电厂的员工对甘肃省电力公司调度中心的风电出力预测调度系统就很欢迎。那套系统预测了每个风电场每天每小时的发电出力，通过精确的计算，得出了一个比较符合风电场出力的发电指标，省调便规定每个风电场在一定时期上网风电多少，如果有的风电场风力富余，便可以弥补其他风电场风力不足的问题。

　　这就是因为我们风电上网控制技术跟进了，姚建国说。然而，姚建国与白建华的忧虑也凸显出来了。为什么社会上将弃风的问题，甚至光伏接入的问题，一股脑儿地栽到国家电网公司头上呢?其实一个主要的原因，就是风电的规划出了问题：发改委的政策一放开，地方的积极性很高，风电的发展太快了，许多发电商也急于跑马圈地，上了许多风电装机，至于发出来的风电能不能在当地消纳，外送出去电网网架怎么办，发电出力发生波动时谁来调峰，由火电还是水电捆绑送出等等，全不加以考虑，更没有规划。国家电网公司欲以建设超高压、特高压等电力高速公路来输送，便引来非议声，一些欠缺思考的意见，就有可能将一盘电网发展的好棋颠覆了。

　　风电有不少政策瓶颈无法突破啊!白建华说，比如，风电发电时，火电时刻作为调峰备用，一旦风电没有了，它就得顶上来，这部分的费用都由火电厂承担了，哪个火电厂能有积极性?

　　我们在甘肃省电力公司采访时，不少风电专家皆提出了这个问题，酒泉风电基地的风电调峰，以牺牲青海水电的出力作为代价，但是青海黄河上游水电公司分文未得!你弃风，人家弃水，况且那是青海夏天的旺水季节啊。好在现在青海水电是西北网调控制的，如果不是这样，就根本无法为酒泉风电作调峰用。

　　白建华不愧是电网规划专家。他最后讲述的内容，又回到了八大风电基地的瓶颈和出路上：一个是风电与火电打捆输送;一个是特高压的远距离输送问题。他们提出在酒泉建火电与风电打捆输送的建议，至今未批。同样在电网输送上，酒泉风电基地送到湖南负荷中心的±800千伏直流特高压协议意向书，甘肃与湖南两省的主要领导已经签署了，但国家发改委的审批仍然遥遥无期。

　　那天，甘肃省电力公司调度中心副主任在省调中心的大屏幕前给我们讲酒泉风电基地的送出瓶颈时说，现在，甘肃千万千瓦级风电基地每天生产电能370万千瓦，虽然建了750千伏线路，实际送出刚到280万千瓦。两条330千伏线路阻碍了它，如果将来第二期工程完工，装机达到千万千瓦，那么送出瓶颈的问题会更突出。

　　中国奇迹，5年走完西方15年的风电之路

　　李琼慧是国网能源院新能源研究所所长，娴静淡雅，安静中透着一位专家的理性，别人说话时，她总是在静静地听。采访当天，轮到她谈时，已经是夕照城郭，空山苍茫。

　　“可中国的风电是朝阳产业啊!风景，中国这边独好。”李琼慧的话，让我有些意外，暮霭四起，她站在全球宏观大背景上，来谈中国的风电发展之路。

　　李琼慧列出的一组数据，让我的眼前一亮：到2012年6月，全国并网风电装机达到5258万千瓦，国家电网范围达到5026万千瓦，6年年均增速87%。2011年风电发电量706亿千瓦时，年增长96%，我国已经取代美国成为世界第一风电大国，国家电网成为全球风电规模最大、发展最快的电网，大电网运行大风电的能力处于世界领先水平。

然而，历数中国风电的发展之路，李琼慧说，世界一些先进风电大国，比中国的风电发展早了10至15年。2006年是一个分界线，因为“十一五”规划中的可再生能源规划，也因为这几年中国减排的压力加大了。特别是哥本哈根会议之后，中国的风电发展开始发力。但是如果没有国家电网公司的配合，没有大电网接入上技术性的突破，以及风电检测中心上马后，中国风机装备标准的出台，没有风光储输等一系列风电创新模式的跟进，不会有今天这样的格局，不会有中国的风光无限。

　　并非一家之言。2005年，中国的风电装机不过100万千瓦，翌年便翻了一番，而2007年至2008年，再翻了一番。李琼慧说，国家的政策是风向标啊。2009年，七大发电商进入酒泉，千万千瓦级风电基地横空出世，就是因为风电利润高，有钱可赚。

　　我问李琼慧：“赚钱的标准是多少?”

　　“年发电1800个小时。”

　　“中国八大风电基地有低于这个标准的吗?”

　　“没有!”李琼慧摇了摇头说，风机一转，大家都在挣钱。

　　“不是有弃风之说吗?”

　　“那是当地的消纳问题。”李琼慧喜欢用国际的大视野来谈中国的风电。她说，国外一些先进风电大国，像丹麦，风电在整个电力装机中占20%，为最高。但它是在整个北欧电力市场中消纳。西班牙的风电装机占到16.7%，也是分散接纳。按照世界标准划分，可以说，风电的电量如果占到总电量的20%，就会对整个电力系统产生影响，可以说，这是一条红线和底线了。而在中国的三北地区，特别是蒙东、蒙西和酒泉，风电的发电量占到了40%，个别地方还高。而对于接纳之中出现的出力波动性和反调峰，丹麦和西班牙多采取天然气发电和抽水蓄能进行调节，但是2010年也同样出现过风机脱网事件，而这些问题恰好是我国风电发展过程中亟待解决的。

　　说到中国的风电能够在5年间走过西方风电大国15年的发展之路，一跃成为世界第一风电大国，李琼慧说，对此，国家电网公司功不可没，可以说，是花了钱，出了大力的。

　　李琼慧一一数来。一个是信息平台的建立，早在上个世纪90年代西方刚刚风声四起时，中国电科院研究生部主任戴慧珠老师就对世界风电的发展走向、技术创新进行了追踪，建立了最早的信息库。随后，中国电科院风电检测中心成立，取得了大量第一手风机测量数据，实际上建立了风机检测的中国标准。再一个是风光储输示范工程的建立，不仅仅是示范，更重要的是提供了一种运行模式。在没有抽水蓄能和天然气发电调峰的西部，风光、风储、光储、风光储一体的发电模式等于告诉发电商，风电、光伏发电和储能应该怎样配比才合适，这应该说是对世界新能源发展的一个巨大贡献。

　　对于未来风电的发展，李琼慧从一个专家的视角，提出自己的忧虑：一个是风电发展与输送网架规划不匹配，二是市场的消纳和跨区用户如何链接，三是风电低谷电价和为它调峰的火电厂、水电厂利益分配问题需要主管部门从一个更高的政策层面给予解决。

　　中国风电发展的奇迹，在温家宝总理对国家电网公司的批示中得到了印证。

　　2012年8月13日，由国家电网公司呈报的《关于我国并网风电超过5000万千瓦成为世界第一风电大国的汇报》摆到了温家宝总理的办公桌上。温家宝总理欣喜地看到，从2006年以来，国家电网公司主动承担服务新能源发展的政治责任和社会责任，多措并举，在风电迅猛发展的大好形势下，迅速针对风电场与电网协调发展的核心技术和关键问题，下大力，出大钱，投资了一系列的实验设施，研究制定了标准、规范，强化了新能源的支撑体系。面对我国风电资源集中、规模大，且远离负荷中心，难以就地消纳的情况，国家电网公司想方设法加大跨区、跨省输电，千方百计消纳风电。总理在一组数据上划下了一道醒目的红线，蒙东、蒙西、甘肃酒泉和河北北部4个地区风电装机占比分别达到了22%、21%、20%、16%，与德国的17%，西班牙的21%相当。2012年，蒙东、蒙西和甘肃的风电日发电量占用电量比例最高分别达到72%、28%、26%，超过了西班牙等欧美风电大国。近年来，国家电网公司累计投入40亿元，开展了257项科研项目，建设了国家风光储输示范工程和国家风电技术与检测研究中心，编制修订了22项企业标准，推动了风电的技术进步和产业升级。

　　看到此处，他欣然在报告上批示：“国家电网公司认真贯彻中央的决策部署，狠抓风电发展的基础性工作和关键环节，有效地解决了风电发展中的各种困难和问题，在不太长的时间内使我国并网风电容量跃居世界第一，成绩来之不易。要再接再厉，完善制度和规范，加强统一调度和管理，积极推动技术进步和产业升级，加快构建风能、太阳能等新能源开发利用、高效配置、安全运营平台，为我国新能源长期、稳定、健康、可持续发展作出新的更大的贡献。”

　　风从“三北”而来。八大风电基地，风轮旋转，吹出了中国新能源的一片高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