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东汕头的莲花山历史悠久,素有“古嬴州东南之秀者”的美称,因山势雄莽奔放、五峰若莲而得名。更让当地人自豪的是,莲花山地底下有温泉。曾几何时,莲花山违规违法开采地热、经营温泉场所等乱象让人担忧。检察机关介入后,村民们才知道——

地热温泉也是矿产资源,私开乱采不行!

检察建议发出后,办案组建议镇政府及时组织做好复绿工作。

办案组在第四次“回头看”时发现,村民在整改后种上的果树,有的已经结出果实。

整改后的莲花山。

莲花山新果农

见到王强的时候,他刚要进自家在莲花山上的一处果园。3月末,广东汕头在连续多日放晴后,迎来了几天雷暴雨,空气不再干燥,果园里都是清甜的味道。

王强今年50多岁,家在汕头市澄海区莲华镇碧砂村,位于莲花山脚下。他从2021年1月开始种植木瓜树,几乎每天早上都要开车去果园里看看。现在,虽未到成熟期,但木瓜树上已经结出青色的小果,散发出淡淡清香。

莲花山历史悠久,山明水秀、气候宜人,果木葱茏、物产丰富,素有“古嬴州东南之秀者”的美称,因山势雄莽奔放、五峰若莲而得名。更让当地人自豪的是,莲花山地底下有温泉。经国家地质部门勘测确认,莲花山温泉处在粤东唯一富含中温淡水资源的中心地带上,属近海型中温微咸热矿泉,在特定的封闭环境中形成了CA-NA型微咸水。据勘测和化学分析显示,热矿泉取自地表120米以下,水温41℃-48℃,水质具备浴疗热矿水的特征。

王强小时候经常听说,有人挖井,挖着挖着就挖出了温泉,但“都是打着回家当生活日常用水”。变化发生在2001年9月,建在莲花山上的“莲花山温泉度假村”正式开业。这个粤东首家露天温泉旅游度假村的火热,让村民们知道,原来还可以用温泉赚钱。很快,就有村民租了地,私自打泉眼采温泉,再搭建几间房屋给人泡汤。也有村民在租地后,转租给外村人使用。尽管莲华镇政府经常开展巡查,但有的温泉场所非常隐蔽,根本发现不了。

王强家的果园不远处,有一大片草莓园,经常有三三两两的游客带着小孩来采摘。莲华镇政府工作人员说,这里原来就是一处违法建设的温泉场所。2020年下半年,经过汕头市检察机关依法监督,山上的违建被拆除了,泉眼也被封堵了。随后,莲华镇政府根据土地性质和土壤等各种具体情况,因地制宜指导村民种植果树。

王强就是这样成为一名果农的。原本,他在市区打工。“看到村里面有人开温泉场所赚钱,我也动了心,向村里租了一片地,学人家开温泉馆赚钱。”王强说,开始的时候,温泉水很多,顾客也多。但过了一段时间,温泉水就没那么多了,水质也没那么好了,有些常来泡的人都不来了。

举报人呼吁“救救莲花山”

作为当地唯一一家合法经营的温泉度假村,莲花山温泉度假村促进了当地旅游业的开发,也带动了当地就业,提高了莲花山的知名度,推动当地形成集度假、体验、娱乐、康体为一体的休闲旅游环境,带来良好的社会效益、经济效益和生态效益。

但让莲花山温泉度假村员工李雷没想到的是,有的人私挖乱钻、无序开采温泉,建设温泉浴池,或是乱占山林建设餐饮经营场所,导致莲花山地热资源浪费严重,莲花山林也遭到破坏,私人澡堂还对公共卫生安全造成较大隐患。“看到这些,心里很担忧。”李雷记得,十年前他就开始为此焦虑:“大量非法开采的私人温泉,也影响了我们度假村正常的温泉水量和水质。”

2020年6月28日,汕头市检察院接到举报,举报内容正是让李雷忧心的问题。举报人还呼吁:“紧急盼望有关部门救救莲花山,禁止过度乱钻行为,给子孙后代留下一笔自然遗产,重现莲花山美丽景观。”

据办案检察官朱煜回忆,接到举报线索后,他和同事第一时间从三个方面开展了初步调查。一是在多个旅游类网站、App上收集莲花山及其周边温泉旅游、休闲、住宿等经营信息;二是收集群众对莲花山非法开采地热资源和违法建设的举报投诉信息;三是向相关行政监管部门调取地热资源采矿权许可材料。初步调查发现,莲花山片区只有莲花山温泉度假村取得了采矿许可证。而最早的举报投诉可追溯到近10年前。莲花山违规违法开采地热、建造温泉等现象已成“顽疾”。

通过对三方信息数据进行分析,朱煜与同事精准筛选出10余条涉嫌非法开采地热资源的经营信息。“对此,院领导非常重视,要求我们立即开展全面摸排。”朱煜说。

考虑到涉案山地面积较大、牵扯单位多,一些私人开发的温泉休闲场所投资较大,案件办理工作牵一发而动全身,全面清除复绿工作面临的困难和阻力巨大,汕头市检察院决定成立保护莲花山地热资源公益诉讼专项办案组,由分管院领导靠前指挥、亲自办理,及时协调相关单位配合和支持。

检察官实地勘查与现场办案

据举报人反映,违法开采温泉和违法搭建的行为涉及当地村民切身利益,违法行为地地处偏僻且分散。经办案组研判,白天取证难免打草惊蛇,首次调查应以暗访为宜,先全面掌握莲花山上的情况。

接到举报当天傍晚,当朱煜及检察官助理康媛娜、游晓晖等人从单位出发,驱车30多公里到达莲花山时,天色已黑。加上山路难走,涉案地点分散,现场勘查非常不易。幸运的是,此前办案组已经设法联系到当地人陈东。陈东就是土生土长的碧砂村人,在他的带领下,假扮成游客的朱煜等人顺利找到涉案地点,以要泡温泉或游玩度假等为由进行实地调查核实,初步查明了该地存在多家涉及温泉旅游、休闲、住宿等经营场所。

“对一些大门紧闭的违法经营场所,我们运用无人机对里面的环境进行拍摄和记录。”游晓晖至今仍记得,当地很多违法经营场所都养狗看门,有一次他们被狗追赶着,慌忙躲进车里,才没被咬伤。

在几近通宵办公后,第二天一早,朱煜等人再次赶往莲花山现场办案。办案组还召集了汕头市自然资源局、市自然资源局澄海分局、莲华镇政府等单位相关人员,一同到达每一个涉案点,以公开促公正。

每到一个涉案点,检察官就要求碧砂村村干部当场提供土地承包合同等相关材料,并联系涉案土地使用者到场接受询问。同时,自然资源监管部门工作人员现场查询涉案土地使用性质(事后再将土地面积和用途书面告知检察官)。办案组发现,头天晚上他们暗访的涉案场所,存在未办理农用地转用审批手续违法建设、未取得采矿许可证非法开采地热资源等情况。有的村民以种植名义向村委会承包莲花山的林地,自行或者转租他人非法开采地热温泉,建设温泉浴池、房屋、大排档等,进行非法经营活动或私自休闲使用。

莲花镇镇长和碧砂村党支部书记当场就表示,一定全力配合检察机关和有关部门的工作,“该封即封、该推倒即推倒。”但是,涉案村民普遍觉得冤:“山是村里的,地是我向村里租的,我想怎么挖就怎么挖,我想怎么建就怎么建。怎么就不行了?”“山上这么多人都这么挖、这么建,为什么我就不可以?”……

“合理的开发与保护是维护温泉生态平衡的关键。”面对村民们的委屈和抵抗心理,朱煜等人耐心地释法说理,开展环保教育,促使他们认识到自己行为的违法性和对莲花山生态环境的损害,并表示将积极配合整改。王强也是那时候才明白,私自打泉眼属于违法行为,他赶紧就把自己的温泉馆拆了。

一份检察建议

长年对温泉非法开采的后果显而易见:在农用地、林地上非法开设温泉浴池场所,非法改变了土地使用性质;未经审批擅自修建私人温泉别墅,砍伐温泉周围植被,导致莲花山大面积山体植被遭到破坏,部分山体裸露,地下温泉水资源流失;私人温泉浴池场所对外经营,卫生条件不达标,对消费者健康造成较大隐患。

在掌握大量证据后,2020年6月30日,汕头市检察院依据矿产资源法、土地管理法、农村土地承包法等相关法律规定,向汕头市自然资源局发出检察建议,建议其对莲花山上非法采矿和非法建设的行为进行监督管理。

为什么是汕头市自然资源局?康媛娜说,我国实行土地用途管制制度,严格限制农用地转为建设用地,涉及农用地转为建设用地的,应当办理农用地转用审批手续。同时,国家对包括地热资源在内的矿产资源的勘查、开采实行许可证制度。对土地和矿产负有监管职责的正是自然资源部门,包括对辖区矿产资源的勘查、开采等进行审批许可、监督管理,对辖区土地进行监管等。

而在朱煜看来,违规开采地热资源的违法行为具有持续性,其存在一天,宝贵的地热资源就浪费多一天,莲花山的生态环境就受损多一天。而且,涉案地点多、面积大,行政机关在整改过程中需要协调多个机关和力量,整改任务非常繁重。所以,检察院在收到举报的第三天就制发了检察建议。

检察建议发出后,汕头市自然资源局成立了处置碧砂村自然资源违法行为工作小组,负责统筹推进碧砂村非法用地和矿产资源违法行为的查处、整改,并协调澄海区政府、汕头市自然资源局澄海分局、莲华镇政府等相关单位开展整改工作。办案组也进一步建议相关部门,对莲花山片区进行全域巡查、排查,逐宗核查取证,并形成台账;以此次整治为契机,对发现的类似违法行为一并彻底整治。

2020年7月27日,澄海区政府召开了专项整治工作会议,随后莲华镇政府制定了《碧砂村莲花山温泉片区违法用地、非法开采地热资源专项整治工作方案》。汕头市自然资源局澄海分局抽调办案人员,会同莲华镇政府对违法用地和违法采矿行为进行全面摸底核查,逐宗进行调查取证。在此基础上,该分局对检察建议提及的违法行为予以立案,发出《责令改正违法行为通知书》。20天后,莲华镇政府调用了挖掘机、铲斗车、清运车辆等,对违法建筑进行拆除和清理。

但是,整治工作还是遇到了难题:某厂违章建筑物内养着魟鱼(即“魔鬼鱼”),因当时魟鱼处于孕育阶段,在没有符合条件的承接鱼池情况下无法短期完成迁移。接到汕头市自然资源局的反映后,办案组实地考察,向当地村民等多方了解情况,向专业人士咨询……最后,大家一致认为,一时间找到可以承载那么多鱼的养殖场所确实困难,而且鱼的孕育需要稳定安全的环境,在此期间迁移会伤害鱼体;办案不能太僵化,要体现人文关怀和保护民营企业的司法温情,同时也要考虑优化法治化营商环境。

经与自然资源部门、镇政府充分沟通协调,并向该厂经营者耐心释法说理,办案组认同镇政府提出的方案:对该厂的非生产性部分建筑物(包括办公楼、附属设施等约2000平方米)进行拆除,对涉及养殖鱼类的生产性设施暂予缓拆,要求经营者在规定期限内搬迁完毕并自行拆除。此举得到了经营者的认可和感谢。

四次“回头看”

不算今年3月末的这次回访,办案组对莲花山正式进行了四次“回头看”,以强化跟进监督——

第一次,2020年8月,确认违法开采的泉眼都被封堵、违法建筑基本得以拆除,同时,对拆除不彻底的要求进一步落实整改。

第二次,2020年12月,确认违法建筑69处被清理拆除,用于非法开采地热资源的泉眼35处被填埋封堵;对发现的其他非法用地和非法采矿行为,相关部门已经合力整治。“看到莲花山周边破坏地热资源和生态环境的‘顽疾’得到根治,破损山体逐步复绿,我们非常欣慰。同时,也嘱咐镇政府继续组织做好复绿工作,并落实管养。”一起参与此次“回头看”的汕头市自然资源局澄海分局副局长王顺城说。

第三次,2021年8月,从镇政府得知,整治后,有的村民种起了适宜本地气候环境的火龙果树、龙眼树等果树。

第四次,2022年8月,现场发现,不同的果树相互交错,郁郁葱葱一片,有的已经硕果累累、果香扑鼻。

据了解,广东拥有丰富的地热温泉资源,储量居全国第三,各地级市内均有地热显示。广东还是全国温泉度假消费第一大省。可以说,保护地热资源科学、有序、合法的开发利用,对于广东全省格外重要。也正是在汕头市检察院办理此案的基础上,2020年12月,广东省检察院在全省范围内开展了地热资源保护专项行动。2022年底,此案获评最高检发布的检察机关督促整治非法采矿公益诉讼典型案例。

“习近平总书记强调,‘要加强矿产资源勘查、保护、合理开发’‘资源开发利用既要支撑当代人过上幸福生活,也要为子孙后代留下生存根基’。我们要深入贯彻落实习近平生态文明思想,像保护眼睛一样保护自然和生态环境。莲花山的山体恢复了青绿,当地百姓很高兴。接下来,我们要持续发挥检察职能作用,高质效办好每一起生态环境和资源保护公益诉讼案件,守护汕头绿水青山,为汕头高质量发展保驾护航。同时,进一步加强生态环境公益宣传,提高群众环境保护意识,增强群众从生态环境保护中的获得感。”汕头市检察院党组成员、副检察长黄业山说。

现在,李雷对于温泉的保护意识,早已超越了为自己、为度假村谋发展。他希望也相信,政府能够统一规划,在保护好的基础上进一步利用好莲花山地热资源,提高莲花山的知名度,建设美丽乡村。

(文中王强、李雷、陈东均为化名)